(一)
沉睡的峰峦慢慢地睁开了矇矇眬眬的眼睛,周边模模糊糊的曲线渐渐显出了凌厉与峥嵘。
东边的山巅上,火红的太阳缓缓地冒了出来,如同晃动的钢水流淌着、蔓延着,终于倾泻而下,整个山坳一下子浸泡在暖暖的红色中。
山坳在太行山的深处,名曰“穽底”,大约因了四周群峰环绕,状如一口硕大无朋的深井而得名。不过置身其间确实犹如“坐井观天”。
我从来不曾想到过太行山是如此的奇崛、险峻、巍峨。我一直以为自幼生长在闽东山区,那崇山峻岭、崎岖山道,才是真正的大山。数十年前登北岳恒山,恒山极顶虽有登恒山而小晋之慨,然也只是认为因北方地势平坦衬出了山高而已。直到前不久参加友人以太行山为题材的“靠山系列”画展,那壁立万仞的刚劲、雄踞天下的气势让我震撼不已。于是生出走进太行深处的念想。
不过此番太行之行的主角是母亲。自从去年母亲生病动了手术以来,便想着陪她出去走走、散散心,驱驱大病之后体内尚存的邪气。只是毕竟是85高龄的老人,手术后身体又尚未完全康复,长途旅行颇具风险,故而一直踌躇未决。恰逢山西晋城举办“长江支队”研讨会——我向大会提交了论文应邀参会。妻子提议:何不借此机会带老母亲一同前去。好主意!我脑中灵光一闪。为稳妥起见,便找哥哥商量一起陪母亲走一趟。
晋城位于太行山下,是我的老家。1949年父亲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,南下解放福建,便留在福建。人哪,无论走到哪里,最不能忘记的就是故土,因为那才是自己真正的根。父亲在世的时候,多次带母亲回老家,有时一住就是几个月。但由于身体的原因,他们最后一次回乡是1997年,距今已经21年了。
一听到我们的提议,母亲兴奋不已,但很快她又犹豫起来,说是这把年纪,这样的身体状态,怕是太拖累了。
在反反复复的劝说和犹犹豫豫中终于成行。
如今交通方便,千余公里之遥,朝发夕至。老家的亲友对母亲的返乡看得很隆重。一到宾馆便一拨又一拨地前来看望、问候。母亲非常开心,非常激动,先前因手术残留的病恹,被昂奋的情绪荡涤殆尽,拉着他们的手反复说着:“真没想到还能回来,真没想到,还能见到你们!”
然而更让母亲激动和想不到的,是一对母子的到来。那是父亲一个老战友的遗孀和儿子。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南下担任区委书记时,这个老战友和他搭档任区长,剿匪、反霸、土改,两人并肩战斗,出生入死。不料1957年“反右”时,这个老战友被划为“右派”,举家遣返回原籍务农。当时父亲为之四处奔走申诉。但不久母亲因为我舅舅在台湾等原因,被作为“不纯分子”“清洗”回家;父亲也因为得罪权贵,被撤职降级下放到工厂。两家从此失去联系,天各一方,音信全无。直到“文革”结束,平反落实政策,才知道这个老战友回乡不久便病逝了。得知了我们返乡的消息,老太太已经93岁了。硬是让儿子用轮椅推着赶到宾馆相见。
61年的牵挂凝结在这一刻了!当两个老人再次相见的时候,四只苍老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,四目相对,脸上挂着笑容,眼里却闪着莹光,共同的经历,相似的遭遇,饱经风霜,含辛茹苦……千言万语。此时竟无语凝噎。
老人带来了一张老照片,是我父母和他们夫妻及两个女儿的合影。注明摄于1954年国庆。大约为了让后人记住,背面还特地写上合影中人的姓名。照片中母亲剪着短发,看上去还稚气未脱,那阿姨梳着两条小辫子,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依旧一副“小芳”的模样。算起来,那一年母亲21岁,她29岁。凝视这祯珍贵的照片,我内心嘘唏不已,这哪是照片,这分明是一段历史,记载着艰难时世,记载着蹉跎岁月,记载着人世沧桑,更承载着不变的真情!
太行之行在这记得住的乡愁、忘不了的真情中拉开帷幕。
(二)
太行山麓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。太行山下的高平市就是中华民族始祖炎帝神农氏的故里。早在新石器时代,炎帝神农氏就在这里种五谷、尝百草,完成了从渔猎到农耕、从游牧到定居的人类发展史的重大转折,中华民族由此走向农耕文明。域内有神农城、神农井、神农泉、五谷畦、耒耜洞、炎帝陵、炎帝行宫、炎帝寝宫、炎帝庙等历史遗存,以及举世无双的明代炎帝陵碑和有关炎帝活动记载的百余面石碑,形成相对完整的炎帝文化遗存的区域体系。
高平即战国时之长平,奠定秦统一大业的长平之战就发生在这里。上演了赵括纸上谈兵、白起坑杀40万赵军的历史悲剧。
悠久的历史、丰厚的传承还给这里留下了博大精深的古建筑文化,境内文物古迹众多,仅登记在册的不可移动文物就有1500余处,其中国家级文保的就有20多处。
当然,此行不在于也不可能遍访历史遗迹,但寻根问祖、拜谒炎帝陵则是行中要义。从晋城驱车约一个小时便到了炎帝陵。
炎帝陵位于高平神农镇庄里村南,规模宏大,气势雄伟。整个建筑群依两沟夹一岗的地势布局,由南向北拾阶而上,座落着山门、功德殿、始祖殿、炎帝大殿等。从广场到大殿需登上108级石阶。我和哥哥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一级一级地缓缓上行,引得不少游客伫足拍照,这让我感到自豪又很惭愧,因为像这样陪伴着母亲出行,搀扶着她登山,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回。
在炎帝塑像前母亲拉着我们兄弟行三跪九叩大礼。母亲说,要敬重先人。
其实,这次出行,母亲更开心的是两个儿子能够陪伴着她。
离开炎帝陵,我们就前往阳城县参加研讨会。因为住房紧张,母子三人就挤在一个房间,我担心母亲休息不好,尤其我那个哥哥是倒头便鼾声如雷的。但母亲却非常高兴说是:几十年没有和儿子们同住一个房间了,今晚也不用睡了,咱们母子聊个通宵!
母亲的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,羞愧难当。从参加工作以来我就很少回家,连电话都很少打,倒是母亲隔三差五挂来电话嘘寒问暖,希望我常回家看看,而我总是推说工作忙,还不时振振有词地用什么“自古忠孝难以两全”来敷衍老人,想来真有点自欺欺人。
著名的皇城相府就在阳城。我想在我参加研讨会时,让哥哥带母亲去转转。但她不愿意,说是要听我在会上的发言。开会时我在台上发言,她就像个循规守矩的小学生在台下端坐着。虽然她不一定能听懂我发言的内容,但听得非常认真专注。散会时她特意牵着我的手,好像在向人炫耀,这个在台上发言的人是我的儿子!
晚上,我和哥哥陪着母亲到皇城相府外散步。走累了,便坐在供游人歇息的椅子上,仰望着星空,聊些陈年旧事,说到过往生活的艰辛、坎坷,不免感慨叹息,忆及我们兄弟儿时顽劣的趣事则不禁开怀大笑……那一刻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母子三人,我想这便是天伦之乐吧!
皇城相府是清代名臣、康熙皇帝老师陈廷敬的府第,面积十余万平方米,楼高院深,其建筑依山就势,随形生变,为城堡式建筑,层楼、叠院、高墙,蔚为壮观,计有院落16座,房屋640余间。以母亲的身体状况自然不能走遍,城墙台阶高峻,自然亦不便攀登,只是择最有特色的区域流连。虽不能尽览全景,却也能把一二关键处看透。母亲絮絮叨叨,说是因为她我们不能尽兴。但在我看来,融融泄泄的亲情足以让任何景致退居次要了。
(三)
此番行走太行,另一要务便是寻访父辈当年的足印。
70年前的历史大转折,改变了父亲和他的同伴们的人生轨迹。
1949年随着解放战争形势的迅猛发展,党中央决定在太行、太岳两个老解放区抽调4600多名干部组成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,随军南下解放福建,建立新的政权。于是这群黄土高坡上的北方汉子告别了他们深深眷恋的土地,融入了秀丽的闽山闽水。如今这支队伍中的大部分人已经长眠在福建的山水间了。然而人民没有忘记他们,两地的党委、政府都十分重视这支队伍的历史功绩,在这支队伍诞生的山西晋东南地区和福建的许多地方都建立“长江支队纪念园”等,以铭记他们对中国革命作出的贡献。
沿着晋城、阳城、高平、长治、平顺,我们逐个地瞻仰纪念园,站在镌刻着父辈名字的石碑前,面对着一座座铭记他们牺牲、奉献的雕塑,我们仿佛走进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,感受着燃烧的激情和执着的忠诚……
一路风尘,奔波劳顿,并且多数纪念园是建在半山上,但母亲一个也没拉下。我知道是对父亲真挚、深沉的情感支撑着她。
在平顺的长江支队纪念园,我看到一座四个人的群雕,边上一块石碑,碑文的题目叫《铭记》,记载了长江支队成员关麒麟、刘学孔、孟连珠、赵克俊的事迹。
我知道这个悲壮而惨烈的故事。
那是1950年2月,趁着解放军主力南下集结沿海之机,数百名土匪进犯福建省古田县七区所辖的杉洋,一路烧杀抢掠。接到匪情报告,原本可以守在区里等待救援的七区区委书记关麒麟,为了人民群众免遭土匪祸害和保护在杉洋的国家粮库上百万斤粮食,毅然带着南下干部刘学孔、孟连珠、赵克俊和几个当地干部、区武装班战士,从区委所在地鹤塘赶到杉洋,被400多名土匪围困在一所民房里。面对疯狂围攻的土匪,关麒麟等人毫不畏惧,打退了土匪一次又一次进攻,坚守了三天两夜。土匪无奈,抓来群众强迫喊话,并扬言如果再不出来,就要烧毁所有的房屋和国家粮库,就要杀老百姓。一边喊话,一边开始点燃了周边的房屋。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和哭喊着的父老乡亲,关麒麟带着刘学孔、孟连珠、赵克俊和本地干部余养素等区干部挺身而出。刘学孔和孟连珠被土匪枪杀,关麒麟、赵克俊、余养素被活埋。此时,关麒麟28岁,刘学孔23岁,孟连珠23岁,赵克俊21岁。
他们殉道式的献身,为救援部队赢得了时间,保护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和国家粮库。然而由于当时特殊的政治因素,在申报追认烈士时没有得到批准,甚至有人认为他们是“叛徒”。直到“文革”后多年才得以平反,追认为烈士。
寻访父亲的足迹,到那块吞没父亲的土地上祭奠,是关麒麟女儿的夙愿。父亲南下那一年,她还在襁褓中。父亲的故事是她成年后听母亲说的。从那时起,她就想着要到父亲牺牲的地方祭拜。几十年了,终于2018年4月她来到福建,在宁德长江支队纪念园,对着刻着父亲名字的纪念墙长跪不起,匍匐痛哭。在父亲牺牲的地方,当她跪下的瞬间,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撕开一道口子,一束如同探照灯般的亮光穿透乌云,投射到那片土地上……
看着眼前这方石碑,我心想,要铭记的或许不仅仅是这四位先烈和他们的故事……
(四)
从平顺的纪念园驱车十多公里,便到了西沟村。那是太行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,半山腰的一座建筑物上竖着“中国西沟”四个大字。我知道它担当得起这样的称号。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山村——我们这代人都熟知山西有个大寨,出了陈永贵和郭凤莲两个大名人,然而这里更早引起世人的关注;1943年中国第一个农村互助组李顺达互助组在这里诞生,建国初期这里成为创办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典范,毛泽东主席批示推广其经验。这里还是新中国农村最早提出男女同工同酬的地方。上世纪50年代这个200户人家1000多人口的小山村,并肩走出了两个全国劳动模范——李顺达、申纪兰,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他们同时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,多次受到毛泽东、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。
70多年来,西沟人自力更生、艰苦奋斗,硬是把一个被称为“金木水火土”五行俱缺的穷山沟建成农林牧贸工商全面发展的富裕村,开创了一条在恶劣自然条件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“西沟路径”,被誉为中国农业战线的一面旗帜。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以其不同凡响的存在,对中国农村社会发展的进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——它是现代中国农村发展的一个缩影。
如今李顺达已经故去。申纪兰依然健在并且是第一届到第十三届的全国人大代表,在全国这是绝无仅有的,可谓是“国宝”了。
在西沟纪念馆前,我们见到了申纪兰老人。虽然已经88岁了,但身体十分硬朗,腰板挺直,步伐稳健,让人想起《人说山西好风光》唱的“人有志气永不老,你看那白发的婆婆,挺起腰板,就像十七八”。听说母亲是长江支队老战士的遗孀,老人忙走上前来,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,连声叮嘱“要多保重,多保重……”还拉着母亲的手合影留念。母亲高兴地说:“50年代在区里工作,就听传达要学习李顺达合作社,要实行男女同工同酬,没想到过了60多年,还能来到这里,见到申大姐。”
离开西沟往太行大峡谷深处,要经过一条挂壁公路。这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一种最具太行特色的奇险公路,大约因了形同悬挂在峭壁上而得名。
太行山北高南低,山势东陡西缓,西翼连接山西高原,东侧为明显的断层,许多地段形成近千米的断层岩壁,气势雄伟。景色虽美都阻隔了太行人的交通。古时候的愚公每天挖山不止、想要搬掉的两座大山之一就是太行山。当代的“愚公”显然更为现实,他们用锤子、钢钎,用自己的双手在绝壁上抠出了一条路来,创造了中国乡村筑路史的人间奇观——挂壁公路。
此行经过的两条挂壁公路最具特色,一条为“穽底挂壁公路”,可谓是世界上最险的公路。路长约四公里,环绕峭壁中段而过,距山顶和崖底都有上百米,宛如峭壁的腰带。为了采光,沿路的洞壁上开凿了许多的洞口,向外看去群峰林立,直插云端,峭壁森然如刀削斧劈,让人触目惊心又叹为观止。
另一条是陵川的王莽岭锡崖沟挂壁公路,这是太行山脉中挂壁公路的先驱,不仅开凿的时间最早,而且工程最大,历时最长。上世纪60年代初锡崖沟人就在村党支部的带领下,开始刻写筑路史上的奇迹。历时30年,经历几代人,终于在1991年6月正式通车。路长7.5公里,在王莽岭的绝壁上曲折三层,写成“之”攀上山顶,实乃路之绝景。1994年6月22日《人民日报》以《一条几代人用血脉筋骨铸成的不朽丰碑》为题,向世人介绍了这一壮举。
站在崖底,仰望镌刻在绝壁上一个个公路的洞口,我想或许这里曾经贫瘠,但从来不缺奉献;或许这里曾经充满艰难困苦,但从来不缺坚韧与刚毅。这便是抗战时期八路军总部能够在这里扎根,长江支队诞生于此的原因所在;这也是习近平同志在西沟题词:“太行精神光耀千秋,纪兰精神代代相传”的内涵所在。我顿时明白了友人的太行系列画何以要以“靠山”命名,因为精气神才是我们的靠山,人民才是我们真正的靠山!
(五)
回想起穽底神龙峡之行,至今仍然心有余悸。
神龙峡位于太行大峡谷腹地,两面群峰竦峙,壁立万仞,中间有小溪潺潺流过,穽底挂壁公路高高地悬挂在半空中,景色幽美,蔚为壮观。
因为通往主要景点神龙峡瀑布的车道,前方修路,需从老路小道步行前往。因见眼前道路还算平坦,并未在意。孰料方行里许,小路便渐渐显出崎岖狰狞的真面目。心中虽忐忑然尚存侥幸——或许快到了。又行走了半个多小时,一问方知行程刚及半,而前方道路更加险阻。此时已然是骑虎难下、进退两难了。还是母亲决心大,说走吧!都到这了,走一步算一步!有行人见状,忙去寻来树枝让母亲当拐杖。行已至此,兄弟俩只好搀着老母亲一步一步往前蹭。遇到陡坡便前拉后扶地攀上,只是有些地方还得弯腰低头,下蹲行走,真是难为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了!
挣扎着总算捱到了终点。原以为苦尽甘来,饱览胜景后到对面公路乘车返回,谁知对面正在修路,道路已经封闭,更可怕的是由于修路震动了山体,悬崖上不断有石块落下,掉在路边的树丛中,刷刷作响,让人毛骨悚然。
母亲此时已是举步维艰,原路返回真的是不堪设想。我与哥哥商量,要不轮流背着母亲走,或者找几根棍子捆个架子抬着?但母亲断然拒绝,坚持要慢慢走回去。幸有好心人前往探路回来报告说,往回行走几百米,有一条小路可以绕过修路区到达公路。闻言,我以手加额,几欲仰天长啸: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哪!
相比较,王莽岭的景致更为奇崛,尤以红岩大峡谷为最。
红岩大峡谷以断崖和错层呈红色而得名。峡谷绵延横亘十多公里,最险处从崖顶俯瞰,深不见底;由崖底仰视,摩天接云,仿佛从苍穹垂下的巨大帷幕,把天地连在了一起。
王莽岭绝顶之处谓之“太行云顶”,幸有区间车通达,免了攀爬之苦。然母亲的白头在周遭林立的山头中亦可算一道别致的风景。行走间,不断有游人询问:老人家高寿?母亲自豪回答:八十五了!赢得众多点赞。有两位女士拉着母亲的手要合影,说是她俩的母亲都是这个年纪,要拍张照片带回去给她们看看。我在一旁打趣:都说女儿是父母贴身小棉袄,可我们是兄弟陪着母亲出来。你们却只顾自己玩,把老娘给撂在家里了。说得引来笑声一片……
山高路远,旅途艰辛。但我们兄弟俩很开心、很欣慰——行程结束时,母亲兴致勃勃地问:什么时候再出来走走?